賈樟柯的電影有著寫實主義的成分，一方面是常取材中國社會現況，二方面是處理這樣的題材，最好的方式是以偏向記錄片的形式捕捉尋常百姓的生命情狀；現正上映賈樟柯2013年的新片《天注定》，是以4個真實的新聞案例為梗概，再以幽微的方式串起每段故事。《天注定》依然著重寫實，即使是改編，也保留案發的一些細節，可見對現實的重視和尊重。

（上圖）《天注定》（圖片來源／佳映娛樂）

在中國大陸，這些每隔一陣子就有的暴力殺人事件，也許都能歸咎為社會不公、強權壓迫和官僚腐敗，不過導演在揭發這些醜陋面之餘，更注重這些市井小民鋌而走險的歷程，帶有濃厚的人道主義。他們的內心也許難以捉摸，但處境與中國俠義傳統不謀而合；這些人被逼到再無退路可走，只為了保住一點尊嚴，或伸張遙不可及的正義，感到怒不可遏或絕望透頂，總之並不坐以待斃，他們的俠氣正是《天注定》的精神。

真實案件

片中依序以胡文海、周克強、鄧玉嬌和富士康員工跳樓事件為藍本，分成4段，前兩段故事的人物，單就新聞資料就能知道事件原委始末，甚至是犯案者的家庭背景、性格或喜好。究竟電影在哪方面能補充新聞沒有的部分？竊以為賈樟柯以寫實技法，突顯了人物的超拔精神，也讓故事充滿戲劇張力，尤其是第一個烏金山鎮大海的故事。

胡文海案的真實情況：胡為地方上的大戶又不好惹，竟被素無嫌隙的高家兄弟以鐵揪劈頭（「澆地事件」），因而起了疑心，認為是原支書、村支書記、煤礦礦長3人暗中指使。原因是烏金山鎮供銷公司經理賈潤全曾向反貪局舉報承包商逃漏稅、少報產量等貪污實情，依胡文海的說法，因賈曾向胡商議過此事，3人覺得是胡在其背後撐腰，賈才有膽量舉報，這也能解釋賈、胡都因舉報遭打，胡卻被「往死裡鬧」。胡文海自此開始探查貪污金額和進行長達8個月的申訴。然而雖是越級舉報，最後仍回到烏金山鎮紀委和榆次區公安局經偵大隊，舉報遭到拒絕或以人員不足辦案為理由搪塞。這正是胡文海循正常管道未果，最終引發殺機的原因。

俠義人物

導演省略了事件的來龍去脈，聚焦在煤礦貪污並保留胡文海見義勇為、敢說敢做的性格。有意思的是，看不見整個舉報過程，取而代之的是姜武飾演的大海質問村長和會計，一介莽夫說到金錢流向和幾年來積欠村民的金額，條理分明針針見血，豈非大海做足了功課，才能說得那些人啞口無言！

本片穿插了兩段傳統戲曲，都各自映襯主角的處境和內心。在這段，被焦勝利集團毆打的大海滿肚憤懣委屈走回烏金山鎮，看到街上搭建的舞台正上演《夜奔》；兩相對照，戲裡的林沖被迫背離體制，從良民變盜寇，戲外的大海則打定主意，自此走上毫無退路的絕路。大海殺機已定，背著長槍爽快邁出家門，穿過幾條小巷，此時戲曲音樂仍不絕於耳，真是豪氣干雲！甚至是導演對大海的描寫，使得前頭村長損他那幾句「你小子，生也不會選時候，一輩子窩囊廢」不能等閒視之，這的確是導演的潛台詞，間接表達對大海（或胡文海）這等人物生不逢時的感嘆。

導演也特別渲染大海直率的性格，4個故事中唯有他的快言快語（帶有點喜劇成分）沖淡了整體的悲劇性。而中國各種樣板化的事務，公安盤查、平民一致恭迎大老闆歸鄉，更是令人莞爾。

大海之後的3個故事人物，衝突與展現的暴力越來越內化，譬如周克強是一個沉迷俠義小說、孤獨自閉以及犯案成癮的人，導演不從這些「凶手側寫」切入，而是以一個人的角度看待。他將主角三兒歸類為一個難以協調內在衝突的人，此人關心妻小、不拿分毫村裡貢獻給其母做壽的禮金，犯案的巨款總是寄回家裡，雖然妻子並不敢用。三兒不耐平凡生活，煞有其事的丟包、喬裝、犯案，只為解心頭的鬱悶或是自覺必須演繹一場正義的伸張。

這些角色雖然平凡尋常，但是經由導演的觀看方式，因為不願屈就平凡、屈辱和沒有希望的未來而超拔至另一個層次。

新寫實大將

再談電影的形式風格。寫實主義實際上是一種操作手法，只是盡力掩蓋人為的痕跡，看起來愈自然愈好，「假裝一切是未經操弄和如生活般的認定，本身即是一種矯飾，一種美學上的騙局。」（註）新寫實主義經常利用深焦、遠景、長鏡頭突顯時空的延續性，深焦是保持客觀的方式、遠景能捕捉鏡頭裡最大量的資訊，而長鏡頭則讓導演發揮場面調度取代剪接。

賈樟柯的《三峽好人》是最經典的例子，一場主角與拆樓工人道別的飲酒戲，便是以一個長鏡頭帶出離別的氛圍，自然緩慢的搖鏡，讓人聚焦在畫面裡他們彼此相互支持的情誼，和對渺茫未來的擔憂；這場戲讓人想起賈樟柯喜愛的導演──侯孝賢《海上花》裡驚人的長鏡頭。

在《天注定》裡則可看見自然的場面調度。當大海向煤礦工人們說起村長與煤礦老闆如何奢侈貪污，一位工人（恰好是《三峽好人》主角客串）自後方出現來到他們左方倒茶，閒聊幾句後，村長也自後方出現，叫他們到屋外集合，而直到不情願的大海起身與村長對話，這個長鏡頭才被迫結束。賈樟柯以最少的干預，保留畫面裡多義的訊息，再現勞工階層的生活氛圍。

寫實主義至今不衰，有無可取代的小津安二郎，擅長用長鏡頭和遠景拍出讓人目不轉睛的故事，近來也有愛使用特寫阿布戴柯西胥，他在《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》除了利用大量特寫，也使用搖鏡帶出主角沉睡時的慵懶特質，而其身體心靈卻處在蠢蠢欲動的萌發狀態，這種意在言外的傳達完全來自現實的素材，可見導演的功力。

樸實親民

賈樟柯的電影一向樸實，是拍給大眾看的電影，無論是半偽記錄片（《二十四城記》）或劇情片（《三峽好人》）都是對一個時代、階段的紀實，這幾段歷史軌跡的見證，來自中低階層百姓的經歷。採取最簡單不花俏的形式，說的是簡單明瞭的故事，他像是願意將導演的主導權降到次一等，旨在呈現中國人民真實的處境和心情。在各個訪談裡他樂於分享作品，甚至對情節的構想、人物的心理狀態也侃侃而談，而許多導演並不會這麼做，這彷彿是希望透過解說，讓觀眾越清楚明白越好。其實以他自己的話就能為《天注定》下最好的註解，或許甚至不需要註解……。

「對我來說這個電影就沒隱喻。它就是現實。」──賈樟柯

註：出自《認識電影》，焦雄屏作，遠流出版。

▲《天注定》（圖片來源／佳映娛樂）

▲《天注定》（圖片來源／佳映娛樂）